~摘自 俠客行~


金花眼前一黑、往後便倒,豬婆嬸趕緊扶著她的身子,並死命掐她人中,過了半晌,這才悠悠醒轉。




沈金花,原住鄭州東邊山坳子裡的山口村,沈老爹是鑿井師父,經常四出鄰村,替人勘點挖井,生活上還算過得去;六歲那年,娘親因病而故,沈老爹無法家裡外頭兩面兼顧,於是再娶楊氏塡房;那楊氏為人敦實,對她也十分疼愛,不論飲食起居,皆悉心照料,家中亦打理的整齊乾淨,過得幾年,楊氏添了兩個兒子,對她就沒那麼全心,雖說衣食照舊,畢竟有了親疏;繼母雖然偏頗親生,但她生就溫順沉靜的性子,也不怨天尤人,日間幫忙照顧弟弟,得閒時則做些女紅-或繡幾條手帕、或縫幾塊頭巾,寄在鎮上綢莊託賣。

年歲越長,金花岀落得越見標緻,身形嬝娜、膚色白皙,看上去竟有幾許風流媚態;十六歲上,那鎮上綢莊的勾老闆看上金花的針線活兒,託劉媒婆上門說親,沈老爹不捨女兒,於是回說再等兩年,劉媒婆豈甘輕易罷休,然三說四講,老爹總是不依,劉媒婆無奈,只得怏怏而歸。

那一日,沈老爹翻過山頭到張家莊疏濬古井,怎知井壁土石鬆滑,坍了下來,井身狹隘無處可躲,給埋了個嚴實,眾人花了半天搶救,才將奄奄一息的沈老爹挖了出來,未及抬回月塘村口,一氣已絕,金花哭得肝腸寸斷,那楊氏更是哭癱在地。

老爹一死,沈家生活頓失依靠,連後事都無法打理,全仗鄰里湊了些錢,買副薄棺收殮老爹,浮厝屋旁;埋了老爹,楊氏想著往後的生活,盤算了半日,將金花喚到跟前。

「金花,我跟著你爹這麼些個年了,原本指望下半輩子有個依靠,誰知道你爹他就這麼一聲不吭的走了,丟下我們……」楊氏說著說著,兩行眼淚簌簌而下,金花也跟著垂淚不已。
兩人哭了半晌,楊氏拿手抹了眼淚,道:「金花,你年紀也不小,也懂事兒了,你爹在的時候,就是作一天、活一天,你爹走了,連他的後事都無法張羅齊全;我一個人撐這個家,實在難;我苦命,我認了,這輩子就這麼算了,但實在不忍心看你跟著我這麼的捱;早陣子劉媒婆提的事兒,你應了吧;先前你爹不捨得,我也不捨得,你長得這麼水秀,原該找個更好的婆家才是,可現今不同了,你應了這事兒吧;那勾老爺雖然年歲長了些,但總算是富貴人家,你跟了他,好歹生活有個著落,我也好把聘禮變賣來圓了你爹的事兒;不是這後娘逼你嫁,只是實在沒有法子;你爹還在的時候,對你是疼愛有加,就當是報你爹的恩,應了這事兒好嗎?」
金花垂淚不語,後娘的話、爹的後事,在她心中百轉千迴,思前想後,無奈之下,只得點頭應允。

隔兩天,劉媒婆偕同勾老闆藉祭奠老爹之名來到沈家,那勾老闆名作繼先,四十有餘,因為保養得宜,看上去倒也不顯老;勾繼先上了香、囑咐劉媒婆幾句後,就先行離去,劉媒婆拿出行前勾繼先交付的銀子給楊氏,讓她買副上好棺材,將老爹好好兒的重新安葬。

第二天,劉媒婆送來幾匹上好布料、幾斗白米,權做聘禮,言明三日後來迎娶;沈家老爹後事妥善後,楊氏將布料典了出去,換得銀兩還了鄰里。

迎娶當天,劉媒婆跟著一頂青呢小轎前來──那勾繼先通曉人情,知沈家喪中不宜張揚,故捨大紅花轎;楊氏在屋中幫著金花打理,雖說熱孝在身,但今日總算喜事,也不好太過素白,因此揀了件乾淨的碎花衣裳換上;金花穿戴停妥,跪倒在地拜別楊氏,楊氏將她攙起,不覺也是兩行清淚。

「孩子,委屈了你,你爹才能入土為安;今天是你大喜日子,這個家實也拿不出甚麼體面來。」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綠玉墜子,上頭用紅線繫了個雙喜同心結,跟著說道:「這墜子是從你爹的事兒節下來買的,雖然不值幾個錢,但總算是我這個做後娘的一點心意。」
楊氏將墜子戴到金花的頸上、塞到貼肉裡衣,道:「勾老爺看上去,是個大方的人,你過去後,就好好兒的過自己的生活,不用再掛心家裡了。」

金花拜別了楊氏,坐上轎子,劉媒婆吩咐轎伕起轎,楊氏倚在門邊,看著轎子漸行漸遠,不覺眼淚又滾下。


勾記綢莊在鄭州算是大舖,面寬有六扇、屋深則三進,門前搭岀布蓬,置放一張矮桌,上頭擺著外人寄賣的手帕、頭巾、揹帶等等,前堂深有數十步,臨門一櫃直放,一捆一捆的棉、麻、竹布,或橫放櫃上、或直豎壁櫥,裡邊另有一櫃檯打橫,掌櫃的就在此坐鎮,掌櫃身後壁櫥上,則放置上等布料-或絲或綢或緞;櫃檯左手邊有一門,門後是一天井,地上鋪著青石版,兩邊迴廊接一小花廳,遇有買布大戶、或購買官紗人家,在就此間商談;花廳右邊是廚房,勾繼先請了兩個老媽媽,負責打理舖中飲食;出得花廳,左邊迴廊到底,則是一月洞,跨過月洞、推開紅木雕花門,迎面是一座樓高兩層的大屋,大屋前是一寬闊庭院,其間挖有一池,一座小橋橫亙其上、幾尾錦鯉悠游池中,兩旁栽有垂柳幾株,壘壘假山堆疊池邊、叢叢花草遍佈園中,說不出的清新靜謐,與前堂的嘈雜紛擾,全然是不同景緻。

那勾繼先將金花安置在這後院大屋裡,她長年山鄉貧居,何曾想過此等富貴人家,面對這滿屋的古董、字畫,真是:事事透著新奇、件件未嘗親睹;勾繼先還特意買了個小丫環-英兒,貼身照顧,這英兒年紀十四,極為聰明靈巧,金花憐她同為貧苦出身,年紀又相彷彿,遂以姊妹相待,英兒也知主母疼惜,因此更加忠心侍奉;勾繼先供養極為優渥,雖然身處富裕,她卻也不忘後娘的掙扎,便時時暗些體己,讓英兒給楊氏帶去,楊氏雖沒了丈夫,卻有了金花的接濟,加上自己做些零活兒,日子上,總算能過。

勾繼先一年裡總要出遠門幾趟,每回總要個把月才歸,可他卻從不提要金花同往,她也不問,日子就這麼安穩平順的過;四五年後,她生了個男孩,取名作-旭東,勾繼先對這孩兒極為疼愛,到東兒一歲多時,勾繼先忽然提說要帶她母子回老家去,金花到這兒也有了六七年,從不曾聽勾繼先說到老家,今番聽說有個老家要回,心中不禁惶惑:也不知老太爺、老太太是否還健在?為人又是如何?家中又是怎生光景?

帶著不安的心情收拾著東西,勾繼先雇了兩輛大車,裝了些物事,英兒也帶了上去;車行轆轆,走了三四天,來到一處名為過溝寨的市集,金花從車裡中望岀,也有店舖、也有商棧,街上人行熙來攘往,是個熱鬧的市集;馬車續向前行不多時,停在一朱門大戶前,門前兩名家丁迎上前來,看是自家老爺歸來,一名連忙往裡通報:老爺回來了、老爺回來了。幾名家丁接著從裡頭奔出來卸行囊,金花看到這等排場,不禁怯了膽,勾繼先拉著她的手便往裡走,英兒抱著孩子跟在後頭;入得大門、繞過照壁、行過前院、進到大廳,才剛站定還未及細看,就見幾名婢女簇擁著一名婦人從內堂出來,她細看這名婦人,年約四十許,腦後綰了個髻、斜插一隻鳳頭簪、頸間一圈珍珠,顆顆渾圓光澤,心想:「怎麼老太太這般年輕?」

勾繼先對金花說:「這是大太太,你上前去請安吧,今後就以姊妹相稱;這個家,素來都是大太太在打理,你有不明之處,就多聽從大太太的指導。」

聽得此言,金花不禁一愣,心下茫然,想得一會兒,忽然明白──自己被誑做側室了!

原來勾繼先早有妻室,他妻子姓孫名鳳珠,娘家是許州城裡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,因緣際會下,孫太爺將他招做女婿,鳳珠豐富的陪嫁,讓勾繼先在許州、鄭州先後都開設了綢莊,生意越做越起色,賺了錢後,在許州不遠處的過溝寨置了房產;鳳珠在孫家驕縱慣了,對丈夫依然不改顏色,勾繼先因著孫家之故,才得以鴻圖大展,因此,對夫人的頤指氣使,耐著性子忍讓,久了,變得有些懼內;勾夫人先後生了三個女兒,勾繼先對沒兒子一事,心頭總是抱憾,幾次三番想要納妾,那鳳珠豈肯應允,於是勾繼先就藉著在外營生之便,私下娶了金花,等生了兒子,想那鳳珠無可阻擋,這才攜了親兒、妾室返家。

但金花她哪能盡知這其中許多曲折,然而,事已至此,當真無路可退,無奈之餘,只得上前拜倒,英兒抱著孩子也跟著跪在地上。

勾夫人明白丈夫在外私娶妾室,心下懊惱至極,口中冷冷說道:「我哪來這等福分,有這樣狐媚子的妹妹!」眼角瞥到英兒手上的孩兒,問道:「哪來這孩子?」
英兒跪在地上答道:「大奶奶,這是小少爺。」
「呸!勾家沒這等來路不明的少爺!」說罷,恨極了的瞪了勾繼先一眼,扭頭就進內屋裡去。
勾繼先將早已淚流滿面的金花扶起,溫言道:「你姊姊只是一時沒法兒接受,所以說話難聽些,你就別往心裡頭去,過些時日,就沒事了。」
跟著吩咐僕婦,將她母子安置到偏西的廂房,自己則往正屋向孫鳳珠開解而去。

金花坐在床沿,想自己忽爾從正房降做側室,已是難堪,那大房對己又是如此這般,不禁悲從中來,眼淚又滾滾而下;自來這勾家宅院後,她是日日都往正屋裡去請安,那勾夫人非但不將情領,更把一些難聽的話拿來羞辱她,底下僕從也是冷淡以對;她受了委屈,也只暗自吞忍,未敢說與勾繼先;過得十餘日後,勾繼先要回許州,金花喜出望外,原擬可以脫離這難堪的生活,怎料勾繼先卻要她留在此間,聞後她心頭涼了半截,幾番求懇,終是不允,無奈之餘,只有以淚洗面。

勾繼先一啟程上路,勾夫人立即將她趕到後庭別院的小屋裡去,撤了英兒、調往廚房,另派了一個名喚雁兒的丫環到她房裡,名為照料孩兒,實則監管她母子;這雁兒在勾家也有個幾年,眼色甚為精乖,她自是知曉主母臉色,於是對待金花愛理不睬的甚為疏懶;房裡偶有缺少,請託雁兒取去,不是三推四拖、就是物不對辦;對此,金花也不敢多說,只有自己暗自垂淚;饒是勾夫人這般對待,她仍舊每日抱著孩子前往請安,勾夫人不是拿話羞辱,就是讓她在日頭下鵠立半天不理不睬;她在日間捱氣、夜間則哭濕衾枕,當真度日如年、苦不堪言。

數月後之後,勾繼先回來時在廂房裡見不到她母子,尋到後院小屋,不禁心中有氣,金花不敢說屈,只託言自己圖這兒清靜,那勾繼先怎會不知鳳珠個性,只得拿話相慰,又見屋裡物品短缺,於是將雁兒喚來罵了一頓,那雁兒便將她記恨在心;不數日,勾繼先離家回舖子照管生意,雁兒便在窗下說道:「二奶奶若不滿意,儘管說了便是,如今倒好,無端讓老爺一頓罵,還真沒臉面,也罷,明兒我回了大奶奶,就請大奶奶著個細手來替換便是。」金花人在屋裡,欲要辯解,又不知該何說起,只有忍在心上。

第二天,金花在屋裡等不到雁兒端水洗臉,只得就著毛巾擦拭幾下,然後前往正屋;一到正屋,勾夫人見著她便罵:「好個專挑是非的狐媚子,這雁兒在我屋裡多年,也不曾怠懶,我好意著她照管你們母子,你不知感恩倒罷,還在老爺面前搬弄是非、瞎三道四;怎麼,難道要我替你端水倒茶、伺候早晚,你才滿意!」
金花一聽,唬得趕緊跪倒地下。
「既然雁兒小,照顧得不痛快,那我做個濫好人,派個年紀大的,有經驗的給你。」向底下喊著:「周媽,去叫瑞婆好生伺候著你們二奶奶,再要有個不是,唯你是問!」
底下一名中年僕婦應答著離去。
勾夫人起身走到金花身邊,陰狠狠的道:「我的好妹妹,姊姊這樣的安排,你可滿意了!」
伏在地上的金花,只管發抖,什麼也不敢說。
「不知好歹的東西,哼!」勾夫人袖子一拂,自往前廳而去。

瑞婆原是在後門邊上照管柴薪的,人上了年紀、耳朵又背,行動自是遲緩,底下僕傭炎涼勢利欺她母子,連飯菜都不按時端上,又或是拿些殘餚冷羹充數,金花只得含淚而吞,好在,英兒不時從廚房暗些食物拿給她,但讓勾夫人知曉後,挨了幾頓鞭子,英兒也不敢再拿食物接濟,少了英兒的幫襯,生活更加難為。

如此又過數月,來到臘月時分,勾家上下,洗刷布置,喜氣洋洋的準備過年,金花雖然日子難熬,但也感染些許喜氣,她左盼右盼,盼望勾繼先趕緊回轉家來。不意,等到年三十,勾繼先卻未見蹤影,勾家趕緊派人出去打探,回報卻是勾老爺在路上遇著翦徑鬍匪,車馬裝備盡被洗劫,勾老爺人卻失蹤了;勾夫人焦急不已,加派人手四處搜尋,卻一無所獲;勾家愁雲滿布,金花日日在房裡跪地祈求老天保佑;找了兩個多月,直到積雪溶化,才找到先前被深雪所埋的勾繼先屍身。抬回了勾家,殮在前廳,勾夫人咒詈金花掃把、晦星,不許她哭靈,大葬之日也不讓她送葬。

殮葬事宜過後,勾夫人著即把金花主僕趕出勾家,一行三人無處可去,只得在過溝寨這裡謀生活。她先將身上幾件首飾典了,在鎮外賃了間破屋棲身,那英兒覓到一家食堂當做手,而金花則在一處繡坊作繡工,她的手巧,針線活兒精細,繡坊主人大為讚賞;原本以為可以安靜生活下去,可是沒幾天,勾家派人搗了繡坊,更恫嚇繡坊主人不得收留她,否則將不時來搗,勾家財大勢大,繡坊主人只得將她遣了,此事在過溝寨傳的沸沸揚揚,這兒的居民多半畏懼勾家財勢,自不敢再跟金花接觸,鬧到後來,連破屋的主人都催促著要她儘早走人,金花無奈,只得離開。

金花抱著孩子,徬徨無依、踽踽獨行,堪堪走到鎮外,忽聽身後有人呼喊,她停步回頭看去,卻是那英兒自身後奔來。
「二奶奶,您不要英兒了嗎?」英兒邊哭邊道。
「英兒,我怎麼會不要你呢。」金花抹去英兒臉上淚痕,道:「這些日子,多虧得有你伴著,我心底才踏實許多,可是,今時不比往日了,你不必跟著我這麼受苦。」
「二奶奶,就是現今不比以往,英兒才更得要在二奶奶身邊服伺您呀;眼下二奶奶身邊沒半點人,生活起居誰幫您打理?」
「傻丫頭。」金花苦笑道:「我又不是什麼富貴人家出身,身子沒那麼嬌貴,生活中的事,我還應付得來;倒是妳…」頓了一下,接著又道:「打以前我就拿妳當妹妹看待,妳年歲也有了,眼下妳雖然有份工,吃食暫時無缺,可以後呢?是不是該給自己打算打算?」
英兒低頭咬著嘴唇默默不語,金花拿英兒看了看,接著說道:「英兒,妳聽姊姊一句話,將來如果有機緣,遇著了好人家,就嫁了吧,我們也不要貪什麼才貌、也別求什麼富貴,就算窮點兒、苦點兒的,只要是真心待妳的,妳就應允了,知道嗎,別像姊姊這樣……」說到此,眼中不禁滾下淚珠。
「二奶奶,您別這樣,說到底,都是那老虔婆太過惡毒,您又太過善良,才會這麼被欺侮!」
「嗯,算了,萬般都是命,是我自己命苦,也怨不得他人。」抹去了臉上的淚痕,繼續說道:「妳好好兒的在這邊過日子,別盡想要跟我去了,記得姊姊剛剛的話,有好人家就嫁了,知道嗎。」
「那…那二奶奶,您要往哪裡去?」
英兒這一問,正是觸動金花心底最徬徨處,一時之間還真拿不定該往何處去,好半晌,才道:「我…我回鄭州去!」想到鄭州就想到娘家,語氣堅定許多「我回鄭州娘家。」
「嗯,二奶奶回家裡去,生活上,才互相有個照應。」說到這兒,英兒忽然跪倒在地,垂下淚來,道:「二奶奶,英兒不在您身邊的時候,您要多保重。」
金花將手中孩兒放下,把英兒攙起。
「你自己也是,要好好兒的保重自己。」說完,抱起孩子,便欲轉身離去。
「二奶奶」英兒從懷裡掏出一個小荷包,遞到面前,道:「這兒有一點碎銀子,您拿去做盤纏。」
「這萬萬不可,妳跟了我這麼些年歲,我都沒能給妳什麼,怎好再拿妳的銀子!」
「二奶奶,就像您剛剛說的,我有一份工,吃食也無缺,這銀子我一時半刻也用不上,可二奶奶您不同,這兒到鄭州路途遙遠,您總得要有個盤纏;英兒人小力微,身邊也只有這麼一點兒,二奶奶您別推辭,拿去用吧!」
英兒說完,將荷包塞到金花手中,轉身便跑。她想著英兒的好,又想到從此將一人孤身,不禁又兩行眼淚滑落。
金花離開過溝寨之後,英兒則繼續留在食堂做事,勾家並沒有特別為難她,幾年後,英兒跟食堂裡的廚師-阿全作了夫妻,後來夫妻二人到外地另謀發展,英兒替阿全生了二子一女,一家生活和樂,早些年,英兒也曾想尋回金花,卻苦於事多不得空而作罷,待得自己營生,產下孩子後,便將心力放在孩子身上,尋金花一事,終究不得成。



那金花別了英兒之後,抱著孩子,獨自個兒悽悽惶惶的上路,鄭州於此相距遙遠,對前往鄭州之路,她心中又全沒個主意,只有且問且行;她母子二人就這麼挨挨蹭蹭的行了十餘日;這一天,來到一個小村落,她尋人問及前往鄭州路徑,一問之下,才知她行錯路頭,錯過鄭州了,不禁心中暗暗叫苦,不得以,只能回頭重覓路徑,不意此時,手中孩兒發起燒來,這個村落甚小,僅只十餘戶人家,根本沒有郎中、大夫,那村婦見她風塵僕僕又孤身獨個兒,便好意領著金花去五里外的侯監集尋大夫。

那婦人領著金花去尋大夫,還代墊診金、藥費,事了,更將金花收留家中,住得月餘,金花千恩萬謝的告辭,尋回山口村去,卻見故居早已燒成白地,那楊氏及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,亦不知所蹤,人事幾番更迭,往日舊識業已所剩無幾,站在斷垣殘瓦的故居前,她惦念起收留她的豬婆嬸,在受盡炎涼勢利後,益發珍惜這份溫暖人情,於是便帶著東兒回到侯監集外的這個小村落居住,村落雖小,居民卻個個古道熱腸。偶有旁人問及往事,金花不願多談,且將孩子從了己姓,並把名字隱去一字,喚是沈東。

當年金花在鄭州居住之時,那勾繼先曾教得她識字,更將一些「女訓」、「女誡」、「列女傳」等女書拿與她看,阿東七八歲上,她便想調兒習字,阿東這孩子生來聰敏,也知母親窗前燈下一針一線替人繡製衣物的辛苦,可他卻偏偏對讀書一事不耐煩,認真了幾天後便嚷著要替人牧牛緩解母親辛勞,訓了幾頓也拿他沒法子,只得由他;阿東每日到地主家將牛牽出,覓個草茂水盛之處,便將牛繩栓在樹幹上隨牠任意吃草,自己則和一班牧童嘻耍、爭鬧,每日所得,則盡悉交付金花,這麼幾年下來,阿東變得極為貧嘴滑舌,凡事總愛插上一嘴-或嘲弄、或譏諷、或瞎說上幾句,對此,金花很是頭疼,可每每訓誡阿東時,他便拿些渾話回嘴,常讓她哭笑不得,益發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,算來,阿東也有十三四歲了,於是便要他辭了牧牛一事,改去木雕師傅那兒學習雕刻神佛。

去了木雕處不到一個月,阿東便讓師傅給攆了回來,說是過於貧嘴多舌,有瀆神佛,所以不願意教授,金花氣極,拿起竹棍便打,阿東一邊挨揍,一邊也不停嘴的辯解,她後來力也乏了、氣也疲了,便丟了棍子,幾天都不與兒子好臉色;豬婆嬸將這事兒看在眼底,便與金花說:阿東這孩兒生性活潑,又好說話,讓他刻神雕佛,只怕悶死,不如送去學做生意,或許是條出路;金花思索後,甚覺有理,於是便請託村口的角斗巴公公做薦人,將阿東引到侯監集上的雜貨舖去幹活兒。

那侯監集是個很大的市集,商棧繁多、比鄰而接,街道上熙來攘往、摩肩接踵,兩旁商販大聲吆喝、此起彼落,端的是熱鬧非凡,阿東在這兒,或和幾個同事夥計拌嘴、或和前來買辦的年輕外向姑娘調笑兩句,日子是如魚得水般的快活;每日清晨趕在早市前便到舖裡,夜間掌了燈後才回到家中,饒是這般起早摸黑,卻也不見他說苦、喊累;如此幾年下來,阿東從學徒而夥計而成領頭兒,幾個舊時同事,不是調往分舖便是另謀他就,舊人走便有新人進,因此,阿東也不寂寞;工作久了,自然工錢也高了,別看阿東嘴底不饒人,對母親卻也孝順,月俸領了就交予母親,更不時從舖裡暗些乾物-有時幾朵香菇、有時一小袋筍乾、又或是一些鹽、醋等灶上調料-給母親嚐鮮;金花不許,阿東卻總是嘻嘻笑說無妨,金花雖覺不妥,卻想也是兒子孝心,因此心底也是欣慰。

當阿東年幼之時,金花全仗針線維生,年歲一久,眼力大是受損,眼下阿東的月俸盡夠她母子兩生活上使,於是便將針線活兒給減些了去;日子平平順順的過下來,逐漸不再將舊事縈懷於心,而將全副心力,寄託在兒子的未來,她開始盤算:是不是該給阿東對一門親?

這一日晚飯後,金花便在燈下提及此事。
「東兒啊,你也不小了,是不是該娶個媳婦兒了?娘問你,有沒有相熟的,或是跟你要好的姑娘?」
阿東裂嘴嘻嘻道:「要好的喔,有啊,您兒子我俊著,好多姑娘都喜歡,像來買油的清兒呀、買掃帚的大姐兒呀、還有小梅啊、阿滿呀、月兒、心姐兒…」阿東一口氣數了十來個名字,接著道:「她們各個來舖子裡都爭著同我話兒哩。」
「我同你說正經話,你別光拿渾話亂應。」金花沒好氣的說道:「你這浮油性兒,是該有個媳婦兒來定定。」
「我沒說渾話哩,再說,阿娘不怕新媳婦兒苛刻您嗎?像天二娘,不就常來同您話媳婦兒不是!還有,寶婆婆前年還讓媳婦兒趕出門咧!」阿東說的振振有詞,又道:「阿娘,您還未老,兒子也還小著,這事兒以後再提。」
「你還小?娘在你這歲兒時,已經…」金花猛地住嘴,她是極不願再想起塵封舊事的。
阿東見母親不說了,於是就嘻嘻笑道:「阿娘別沒事發愁,白了髮就不好玩兒啦!我去睡覺了。」說完自顧自的進去內屋,躺到炕上。
金花隔著門說道:「你要沒相熟的姑娘,娘就替你找媳婦兒啦……你聽明白沒?」
這邊廂阿東來個相應不理,那邊廂金花便暗自忖度,該找個怎樣的姑娘好呢?

第二日,金花便將此事拿與豬婆嬸說,並請豬婆嬸替她多留意,不數日,豬婆嬸便帶來好消息,說是鄰村的吳家想替女兒阿彩找婆家,金花聽後便和豬婆嬸同去鄰村看察;正巧看到阿彩蹲在溝邊洗衣服,看上去,模樣兒很是清秀,身段看來也是不錯,心中先對阿彩歡喜了數分,後又問了同村中的旁人,知道阿彩這姑娘性情乖巧又極為勤勞,金花更是滿意;回到家中,便央了豬婆嬸做這個媒人,豬婆嬸滿口答應著離去。

這日晌午,豬婆嬸喜孜孜的帶了寫著阿彩名姓、生辰的紅紙交予金花,並說吳家這門親事十準沒問題;她滿心歡喜,便等著阿東回家後,詢他的意向如何。

傍晚時分,日頭將沉,侯監集裡,四處前來趕集的鄉民正自挑擔的挑擔、提籃的提籃,紛紛歸去,雜貨舖裡的王掌櫃,在櫃檯裡滴滴答答的打著算盤,阿東則和兩名夥計蹲在地上聊天,突然間東北角上隱隱響起了馬蹄聲。蹄聲漸近,竟然是大隊人馬,少說也有二百來騎,蹄聲奔騰,乘者縱馬疾馳。阿東好奇心起便跑到門邊探看,只見街上眾人相顧說道:「多半是官軍到了。」有的說道:「快讓開些,官兵馬匹沖來,踢翻擔子,那也罷了,便踩死了你,也是活該。」

猛聽得蹄聲之中夾雜著陣陣忽哨。過不多時,忽哨聲東呼西應、南作北和,竟然四面八方都是哨聲,似乎將侯監集團團圍住了。眾人駭然失色,有些見識較多之人,不免心中嘀咕:「遮莫是強盜?」

阿東趕緊跑回櫃檯邊躲著,看到王掌櫃臉色慘白,便伸了伸舌頭,道:「啊喲,只怕是我的媽啊那些老哥們來啦!」王掌櫃舉起了一隻不住發抖的肥手,作勢要往阿東頭頂拍落,喝道:「你奶奶的,說話也不圖個利市,什麼老哥小哥的。當真線上的大爺們來了,那還有你……你的小命?再說,也沒聽見光天化日有人幹這調調兒的!啊喲,這……這可有點兒邪……」



金花歪在炕上,拿著阿彩生辰看了又看,她喜上眉梢的想著阿東的親事總算有著落,歪著歪著,不覺眼皮沉重,迷迷糊糊的便睡著了,一覺醒來,看到窗外日頭已沉、天色昏黃,估量著市集該散,於是便去灶下生火、淘米做飯,她一邊料理晚飯,一邊不時將懷裡的紅紙條拿來又看;她想啊,這些年的苦總算也沒白捱,等阿東娶了媳婦兒,再兩年就有胖娃兒好抱了,想到此,嘴角邊不禁浮出笑意。



這時侯監集東頭四五匹健馬直搶了過來。馬上乘者一色黑衣,頭戴範陽斗笠,手中各執明晃晃的鋼刀,大聲叫道:「老鄉,大夥兒各站原地,動一下子的,可別怪刀子不生眼睛。」嘴裡叱喝,拍馬往西馳去。馬蹄鐵拍打在青石板上,錚錚直響,令人心驚肉跳。

蹄聲未歇,西邊廂又有七八匹馬沖來,馬上健兒也是一色黑衣,頭戴斗笠,帽檐壓得低低的。這些人一般叱喝:「乖乖的不動,那沒事,愛吃板刀麵的就出來!」

阿東在舖子裡忍不住「嘿~」的一聲笑了出來,說道:「板刀麵有什麼滋味……」他素日裡貧嘴貧舌慣了,忍不住就想要說句笑話,豈知一句話沒完,馬上一名大漢馬鞭揮出,甩進櫃檯,勾著阿東的脖子,順手一帶,阿東只覺得脖子一緊,連氣兒也轉不過,跟著身子騰空,飛出舖子,砰的一聲,整個人重重摔在街上。那大漢的坐騎一股勁兒向前馳去,阿東被馬拖著而行。後邊一匹馬趕將上來,前蹄往阿東身上踩落,只聽哀號一聲,眼睛向上一翻,登時斷了氣。

王掌櫃看阿東被甩出門外,趕緊伏身櫃檯下,嘴裡不住念佛、身子只管發抖,門前鬧了個天翻地覆,他是連頭都不敢探出櫃檯一下。



金花在家裡將飯菜料理停妥,天色已然全暗,約莫是阿東到家的時候,於是便點了支蠟燭,把飯菜端上,將身倚在門邊,等待兒子歸來;等月娘都浮現山頭,還未見阿東人影,她想:許是今晚睡在舖子裡了,這孩子,不回來也不先說一聲。過往,阿東也曾夜宿雜貨舖,因此,她也不為意,於是就著冷飯,隨意吃了,看夜也深了,便將門給掩了,進內屋裡睡去。


那侯監集直鬧到半夜才得安靜,王掌櫃趕緊讓其他夥計上了門板,自己則躲進棉被裡抖著,等天都大亮了,這才大著膽子出門查看,門外一片狼藉,阿東肚破腸流的屍身在不遠處,連那賣燒餅的王老漢也滿身是血的死在道旁;王掌櫃拿了些銀子,著兩名大漢,把阿東的屍身用門板抬了送回家去。

同往常般,金花吃了早飯、打理完家務後,便拿張小板凳兒,坐到門口,趁著日光,做起針線活兒,不多時,豬婆嬸前來串門,二人就在門邊上閒話起來。
豬婆嬸問道:「昨兒的事,妳跟阿東說沒?他應了嗎?」
金花邊做活兒邊回道:「他昨兒一晚上沒回來,所以還沒能跟他提。」
「又睡舖子裡啦,這孩子真是勤奮,金花,妳這後半輩子就不用擔憂了。」
「但願如此。」頓了一下,接著道:「他幹活兒確實起勁,可就愛貧嘴,老沒個正經,唉!有時想想,還真拿這孩子沒辦法。」
「嗳~不就是愛說個話兒,也誤不了什麼事兒,由得他去吧。再說,等將來娶了媳婦兒,自有人去整治,到時候,怕還輪不上妳開口哩。」
「也是呵~」不禁笑出聲來,停了一會兒,接著道:「昨兒那個阿彩呀,看上去是勤奮乖巧,長得也端正,就不知他吳家會否嫌棄我這孤兒寡母的?」

此時,一名老婦人,提著一籃菜,打門前小路經過,見她二人在聊天,便也彎了進來。
「豬婆、金花,你們在這兒說話啊。」
「姜婆您來啦,這兒坐。」金花看是鄰居姜婆,拿張椅子,讓她坐下,又埋頭繼續手邊的工作。
豬婆嬸看到姜婆籃子裡的青菜還沾著泥,便道:「這大熱天的,妳還上菜園子呀,不怕這日頭毒辣啊!」
「我一早便去啦,耗了大半日,統共才摘這麼一籃,真是,老啦不中用啦。」
「咱們都有年歲啦,做不來這許多事兒了,讓你媳婦去不成嗎?」
「哎~豬婆,就別提我那媳婦了,成天只會懶在屋裡,家中大小事兒,還都得我這老婆子來收拾,要說她兩句,就繃著臉給我看;唉!當初真是給看走眼了,娶了這麼尊活菩薩回來供著。」
「呀~阿蓮她還年輕,再多調教幾年,自然懂事兒。」
「哼!我不敢想喔,橫豎我再吃也沒多少日子了,到時候,兩眼一閉,什麼都看不見,就清心了!」
「哎哎~瞧妳說這什麼話了,阿蓮呢?我說說去!」
「妳也別忙了,出門去啦;說什麼山裡的大爺們,昨兒去翻了市集,鬧出了人命,一早就跟我那不成器的臭頭瞧熱鬧去了。」
金花聽到市集出了人命,不由得心頭一震,一個不留神,繡針戳進指肉裡,她連忙拔起,看血珠湧出,便把手指放到嘴裡吮著,跟著問道:「姜婆,您說集上出了人命,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嗎?」
「不知道。」偏頭想了一想,道:「妳家阿東不是在那兒做事,他沒提麼?」
金花正要搭話,忽聽門外有人叫喊,於是放下手邊針線,起身出去,豬婆嬸和姜婆也跟在後面;只見門外兩名陌生大漢問這兒是不是沈東家,金花未及回答,便看見地上一片門板,上頭一張草蓆裹著露出兩隻腳的屍體,她認得那腳上的鞋子正是日前自己親手縫給兒子穿的,她眼前一黑、往後便倒,豬婆嬸趕緊扶著她的身子,一邊死命掐她人中,一邊和姜婆且拖且拉地把她抬進屋裡。



天色昏黃,日已西沉,幾隻歸巢烏鴉,在樹梢吵擾不休,來此幫忙的村民也都散去,只有豬嬸婆陪著。一整天下來,金花哭厥過去幾次,眼下軟在椅上,聲也嘶啞、淚也流乾、臉色煞白、不發一語地直望著門外一口裝著兒子屍身的薄棺,豬婆嬸端來的一些飯菜、湯水擱在桌上,也都沒動。
豬婆嬸邊抹著眼睛邊勸道:「妳別哀傷過頭了,這日子還是得過下去,妳整日茶飯不進,傷身子的,阿東在泉下也會不捨。」她勸了半天,金花也不理,還是兩眼痴痴,看著棺木。
四野寂寂,幾點星光綴在天幕,屋內昏暗,豬婆嬸便替她點了蠟燭,豬婆嬸的女兒在這時候過來喚娘回家吃飯。
金花忽然啞著嗓子道:「阿姐回去吧,我想一人靜靜。」
豬婆嬸不放心她一人,還待要說,她又拿眼望向屋外,豬婆嬸無法,只得跟女兒回去,臨走前,又說又勸的好一會才出去。

金花望向門外,動也不動的坐著,腦海中,一幕幕前塵往事不斷翻過,她想到幼時母親的懷抱,依稀還聞到娘親的味道;她想到後娘對她的疼愛;她想到爹爹的大手,指甲縫裡總有沒清洗掉的污泥;她想到在許州的日子,無須憂、不必愁,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;她想到英兒,這忠心護主的女孩;她也想起那勾夫人咒詈她掃把、晦星;她又想到了阿東,這孩子平日裡逗弄她笑、惹她氣惱、偷藏東西給她……

蠟燭爆出一點火星,驀地,眼前一黑,卻是燃到盡頭;她看著月光鋪灑的門庭,覺得一切指望俱已成空;她緩緩地起身,墊著椅子,站到桌上,將衣帶解下,繞過屋樑結成一環,她把頭套進環裡,緩緩地閉上眼睛,一腳踩了出去,身子懸在半空搖晃了幾下……

月色皎潔,照得四野清明,不知什麼驚動了棲在樹上的烏鴉,啊啊嗚嗚的飛了起來,夜風習習,烏鴉亂啼。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小人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