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~摘自 俠客行~


忽然間,我看到自己的屁股,褲子上頭還沾上一小塊油漬,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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臘月以來,北風一陣緊過一陣,天空一勁兒那麼灰噗噗、厚實實的,野地裡、樹稍上、屋簷邊下,全懸上一根根冰柱子,風一吹,叮叮噹噹響著。

阿桃聽得身後有人喚她,回頭一看,不禁眼圈一紅、鼻頭一酸,嘴裡低聲咒著:「你這砍頭的,也知道該好回來了,你知不知道我們娘兒三人過的是……」說到此眼淚不自主的流了下來,卻原來是她的丈夫-大貴回得家來,阿桃看見大貴右手邊提著一大塊的豬肉還有一尾黃魚,從包袱裡翻出兩塊布料,阿桃伸出滿是凍瘡的雙手,輕輕的撫著那兩塊布匹,呵~是那麼的輕柔、那麼的暖和,阿桃趕緊將布料放下,生怕一個不當心,自己那雙凍瘡累累的粗糙雙手將布料給勾紗劃破了;大貴咧嘴嘻嘻一笑,伸手入懷掏摸出了個錢袋,就扔往桌子上,阿桃心底歡喜無比,覺得這一年來所挨的苦都值了,她伸手拿起錢袋,沉甸甸的甚有份量,正想打開算算有多少銀兩,忽地醒轉,卻哪裡有魚呀肉的?那兩塊輕暖無比的布料、還有那天殺的銀子……都沒了!!

現下已經是吃晚飯的時間了,阿桃撫著自己的臉,對於剛剛夢中的情景感到惆悵不已;她的一雙兒女-大妞和來喜,從門外抱著幾根枯柴回來,來喜兒喊著:「姆媽,餓呀!」阿桃一聽不由得一股無名火中燒,一場好夢方才破碎,激得她對貧瘠的現實益發覺得難受,偏偏此刻來喜兒又聲聲喊餓,這觸動了她最最煩躁恐懼的心底深處,讓她即刻發作了出來「吃、吃、吃!成天緊顧吃,鬼養的!」

來喜兒跟著姊姊大妞在外頭奔走伏行了一天,為的就是拾些柴火、揀些地裡掉落的棉花,一方面可以賣點錢,另一方面可讓家中灶裡使著用,外頭天冷風大,姐弟二人臉上、手裡全是凍瘡,尤其是來喜兒的嘴唇上,凍得是傷痕裂裂,幾乎是連說話都不得利索了;他餓上一天了,八九歲的孩子,哪盡知母親的愁煩,他聽得母親這麼高聲咒罵,心底一委屈,不禁哭了起來,兩行眼淚滑過風乾燥裂的臉頰,讓他益發刺心傷痛。

大妞立在一旁,不敢說什麼,她其實也餓得狠了,不過她大得弟弟幾歲,比較知道母親的為難苦處,因而她沒出口喊餓,她知道每到臘月母親性子就特火燥的,她拿眼看看弟弟,又看看母親,她看到母親眼中滾下兩滴眼淚,她也跟著哭了起來,但她怕惹母親更氣惱,只敢低聲啜泣著;阿桃當然知道大妞和來喜兒在外頭奔忙一天,疺了、餓了,她也知道剛剛那句話傷了小來喜兒的心,但她又不是那種有門有戶的人家婦女,自然也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來,她仍是大聲說道:「大妞,看去,灶上有個饃饃,拿了給這鬼養的吃去。」

小來喜兒得了這麼一個安慰,眼淚擦擦,和姊姊二人蹲在灶前,藉著爐裡微火取暖,一邊用著溫吞水,和著硬饃給吃下肚子,他現在心境很平和,忘記了剛剛母親的呵斥、以及一天的冷風凍骨;可是阿桃的心卻未能平和,她想著遠在平陽寨工作的大貴、她想著兩個月前託人寫了封信給他帶去、她想起幾個月前大妞讓王財主不良的孩子給調戲污辱了、她想起當她趕過去理論的時候,卻讓人給揈了出來,還說大妞就算抵了月利、她想起家中連一粒麥都沒了、她想大貴要快回來,要快帶錢回來,她想著……想著……

大妞和來喜兒,兩人吃完了饃饃,併頭的躺在稻草堆裡睡下了,阿桃看著來喜兒,眼皮子上還噙著淚,兩唇因為凍傷而血跡斑斑,她看著是既不捨又怨嘆,她看看塌了大半的屋牆,冷冽的勁風不斷的灌進來,她蹲下身子將稻草盡量攏近姐弟二人身上,兩行眼淚又不自禁的流下。





提起咱們的店,整個兒「平陽寨」裡,人人都知道是最大的一家客店了,只要有外地人詢起打尖住宿之所,個個莫不直指咱們店;在這麼一間大名氣又忙碌的店家工作,當真是讓我又愛又恨,愛的是:活兒多、時間跑的快,常常一晃眼兒,就過午了、方掌了燈,就又到上門板的時間;恨的是:活兒太多,作到經常是腰酸腿疼,我們這幾個同夥兒的,個個腳後跟上都長了雞子般大的雞眼兒,就是這麼多活兒磨出來的;其實,活兒多,也好,至少,比較少有那個時間去想家。

說起了家,就想起了家鄉裡那一片黃泥土,空有那麼幾畝,可他偏生就是種地不活麥、栽樹不長果,成年累月的也蹦不出一個屁來,家裡頭,老的老、小的小,個個張眼就都要錢來使,聽了說平陽寨這裡有店家在招工,扔下一家老小,趕著十多天的路程,為的就是能有口飯吃;我們這幾個夥計都差不多同個樣,一般的外地來此打拼,當初大夥兒各操不同地方的口音,如今卻是跟當地人再相像不過了。

幾個夥計中,大貴跟我交情最好,大貴比我早一年來此,他家裡同我家只隔了一座山頭,人不親土親,光那一口熟悉的鄉音,就讓人親切不已,他也對我特別照顧;別看大貴他身架矮小,做起事情來那可利索著很,他自己說了,家中還有妻小等他,所以他做起事情來特別賣力,可他就是存不下錢。

店中幾個男夥計,個個年輕力壯,要說不想姑娘,那是騙人的,那窯姐兒可是吃人不吐骨頭的,我們這一點例俸,光打個茶圍就不夠用了,更不用說見上窯姐兒一面、摸一摸她的小手兒,大家夥兒就想出一個法子,閒暇就聚在一起賭了起來,拿彩金作公基金,大家夥兒捻鬮,捻到王的就去做一天的大爺;大貴樂此不疲,他在這裡都七八年了,也沒見他攢下多少銀錢。

「重陽」剛過,「霜降」緊接著就來,這一天近傍晚時分,一眾十數人進得店中來,個個都操外地口音,當中夾雜三名年紀較長的婆娘,看來凶悍著很,另有一對年輕男女,嗨~那當真男的俊、女的俏了,他們一行人,又殺豬又宰羊的大張筵席;我們幾個夥計上奔下走忙翻了天,好不容易伺候他們都入了客房,大貴拉了我一把說:「我們幾個就你讀過幾日書、識得幾個字,家裡那口子沒事託人帶了封信給我,我大字不識半個,連自己名子都不認得了,你幫我看看,她攪什麼鬼來了?」

我接過那封信,概略先看了一遍,正要讀給大貴知曉時候,門外走進一人,身著灰色袍子,瞧他厚背寬膀子的,應是剛剛那一夥人的;大貴見他進門,立即迎了上去:「這位爺,晚上好呀,打尖?住宿?灶下已經熄了爐,怕招呼您不周,您請見諒了先。」

我見大貴招呼那灰袍人,就先踅回後院子,打盆水先洗把臉,再洗洗腳,身子舒爽了些;這時候卻聽得客房院子裡有人在破口大罵:「是英雄好漢,咱們就明刀明槍的來打上一架,偷偷的放一柄飛刀,算是什麼狗熊?」

我仔細一聽,這不是大貴的聲音嗎?他怎地去惹客人了呢?我趕緊趕過去客房院子,只聽得大貴繼續罵著:「這飛刀險狠毒辣,多半還是關東那不要臉的賤人所使。聽說遼東有個什麼萬馬莊,姓高的寡婦學不好武功,就用這種飛刀暗算人。咱們中原的江湖同道,還真沒這麼差勁的暗器。」

大貴他越罵越起勁兒:「關東地方窮得到了家,鬍匪馬賊到處都是,他媽的有個叫什麼慢刀門的,刀子使得不快,就專用蒙汗藥害人。還有個什麼叫青蛇門的,拿幾條毒蛇兒沿門討飯。又有個姓范的叫什麼”一飛落水”,使兩橛掏糞短棍兒,真叫人笑歪了嘴。」

我躲在後門邊上,看見今晚入住的那幾位爺兒們都站在滴水簷下看著大貴,心中不禁替大貴捏一把冷汗;這時候見到一個爺兒,從房裡衝了出來,手上還拿著一把明晃晃的紫金刀,他衝著大貴喝道:「朋友,你在這裏胡言亂語,是何用意?」

只聽得大貴說道:「有什麼用意?老子一見到關東的扁腦殼,心中就生氣,就想一個個都砍將下來,掛在樑上。」我心裡暗自好笑,這個大貴從來罵架就不輸人的,此番這般胡氣亂罵,一會兒少不得挨頓揍的了。

我心裡還正想著間,只見那個手提紫金刀的大爺道:「很好,扁腦殼在這裏,你來砍吧!」說完,我都沒看清楚他是怎麼來到大貴身側,只見他橫過紫金刀,一刀揮出,登時將大貴攔腰斬為兩截,上半截飛出丈餘,滿院子都是鮮血。

我嚇得呆了,大貴上半身飛到我的腳下,我一腳軟倒,大貴睜著大眼,看向我來,嘴裡只有出氣沒有進氣,他睜睜看著我,我忽然明白,抖著手從懷裡拿出他那一封家書,唸給大貴聽:

「大貴夫君大鑒
  在平陽寨可安好?銀錢攢了多少?幾時回轉家來?這天氣日益冷了,喜兒天天外出拾草揀柴,拾回來的盡是些濕柴火,天又不出日的,簡直燃不得起;家中景況日益差了,那西牆塌了一大片,冷風時時灌入,我們三人夜裡簡直不能睡了,真是惱人。
  夫君你幾時回轉家來?銀錢攢了多少?大妞兒她拾了不少棉花,賣了些錢,回了王財主的利錢,然而,有些說不得的啊……夫君呀,你在那裡可安好?銀錢攢了多少?家鄉今年冷過往年了,喜兒的臉上、耳朵都給凍爛了,夫君你賺得銀錢,買幾塊布包頭回轉來吧;你的一雙舊鞋,我給修補齊全了,本想拿去當些錢使著,又怕你回來尋不到來穿,給你先留著了。
  夫君,你攢了多少銀錢?幾時回轉家來?妞兒、喜兒成天喊你,你要趕緊回轉來呀!
妻王氏拜啟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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